隔离房间 本文图均为澎湃新闻记者 陆玫 图
上个月,我经历了14天集中隔离。
自认是善于自我把控、乐观得没心没肺的人,但这14天在当时以至于现在都让我发生一些改变。这可能是突如其来的隔离教给我的:更加珍视平日习以为常的感情、联结,重新审视自我,再度衡量精神与物质的价值。
自责和懊恼2月底,我和老公、儿子去了趟三亚。回杭州次日一早,三亚的入住酒店有病例确诊。
两年多来,这是我们离疫情最近的一次。确诊病例在酒店住了3天,其中2天和我们的行程重叠。
我开始不停地在社交媒体上搜当地疫情:酒店被封控,所有游客留在房间,机场防疫升级。虽然写过很多疫情稿件,但我还是不停地查找密接、次密接的详细定义和管控措施。
“算同时空伴随,
参照密接‘14+7’。收拾行李吧,一家三口都得集中隔离14天。”下午5点,在经历三亚电话流调、社区报备后,社区工作人员最终通知我。
第一反应是积极配合。
隔离期间的精神食粮
我和老公边向双方单位汇报,边搬出两只30寸行李箱,换洗衣服、洗漱用品、电脑、书、玩具、食物……还剩点缝隙,老公塞进一罐茶叶,我放了4颗咸鸭蛋。
收拾完,我们冷静下来,坐在沙发上讨论隔离会面临的问题。
首先,自由、空间受限。当时觉得大人应该能承受,儿子太小,可能待不住,就多备些书籍、玩具,把平时不用的iPad也带上了。
其次,工作不便。老公原本要出差,我计划的采访也不能完成了。虽然领导安慰“防疫更重要,好好配合”,大部分工作也可线上完成,但总觉得内疚和不安。
我懊恼地问:“三亚是我说要去的,酒店也是我挑的,最后害得我们三个都要隔离……三亚那么多酒店,怎么就被我们碰上了?”
“你挑了两个酒店,最后不是我拍板定的这家嘛,怎么就都因为你才被隔离的?”老公宽慰我:“不就14天,没事!”
当晚接近午夜到达隔离酒店,刚从自责懊恼中缓过来的我看到酒店“盲盒”开得并不尽如人意,再次沮丧。但既然无法改变,也劝服自己接受。
努力自洽:时间表、书和运动隔离次日起来,我一边收拾房间,把地板、桌子、洗手台擦了好几遍,努力让这个空间变得好些,一边琢磨得定个每日计划表。
因为孩子年幼且之前行程重合,我们被允许在同一房间隔离。我和老公白天有工作填充,但精力旺盛到爆棚的男孩,不给他安排到尽量满满当当,这封闭空间里的时间就真的没了尽头。
个性使然,加上母亲的责任感,我从前一天的负面情绪中挣脱出来,铆足劲想过好14天。
“三个人14天集中隔离,还挺酷的,可能老了都能吹牛。”我振奋精神和老公说,
罗列了几项在房间内可以实施的活动以及各自必须完成的事。写在窗户上的作息时间表
我和老公:工作、吃饭、运动、看书、休息;
儿子:运动、游戏、看书、学习、画画。
经过第一天“试运行”,又大致划分了以小时为单位的时间表。我擦干净玻璃窗,用儿子的可擦洗蜡笔写下三人14天的时间表。
虽然不很精确,也没完全执行,但接下去的时间,
有好多个时间在这个房间里停滞的瞬间,我抬头看到日程表,会想起“哦,今天还有这个事没干”,非常有用。另一扇窗上,横坐标写着每天的日子,过完一天圈起来,画上一个叉。嗯,又干掉一天。
打包行李时我放进了几十本书,还有2根跳绳。隔离中,运动和书像一围避风港。
儿子的书全是字多耐看,平时少有完整时间讲完的;我们,科幻小说、短文集都带了。书于我,在那个封闭空间里划起了一个舒适圈;于儿子,既是为他的隔离扩面,也为了填时间。
好几个下午,我会消耗一袋余量不多的咖啡,找本书埋进去,哪怕只偷闲半小时。
或在20多平方的标间里找一条最长路线——从房门到窗口,来回16步,走300趟,差不多5000步。
要不就跳绳,跳2000个,心率上到160,多巴胺一开,感觉自然来。
大哭了一场但很多事不是努力就行的,比如保持稳定情绪。
整个房间没有隔断,除了床,统共一张书桌,一张单人椅配茶几,需要同时容纳我和老公工作,以及一个上蹿下跳的孩子。
为谁用书桌谁用茶几这样的小事,我都被点燃过情绪。那天老公在书桌开一个不那么重要的电话会议,我弓着背在茶几上写稿,抬头见他正悠闲地喝茶开会,突然发火:“谁的工作不重要,凭什么你霸着桌子!”
在逼仄的空间流淌的,还有焦虑。
虽然被判定为同时空伴随,不是密接、次密接,但起初几天我们还是不停地刷三亚的疫情新闻,情绪在隔离第四天——三亚通报同酒店另2名旅客确诊时达到顶峰,又随着我们第五、六次核酸阴性结果出来逐渐平缓。
各地对同时空伴随的隔离要求相差很大,我开始质疑14天的集中隔离是否必要,几乎打遍能打的电话了解政策,并向社区、隔离点询问是否有缩短隔离期的可能,没有结果。
还有生活饮食的不习惯,不算严重,但日复一日的盒饭、盒饭、盒饭,逐渐让我失去耐心和努力向好的积极性。
为了消除负面情绪,我们把盒饭盛出来再吃
隔离第八天,我照例戴起口罩,开门从警戒线外拎进三盒盒饭,打开小袋子拿出牛奶、苹果,再解开大袋子拿出第一盒盒饭,打开盖子。
突然,我毫无预兆地大哭起来。委屈、焦虑、不满喷涌而出,感觉自己钻进了一个黑盒子。
泪水带走忧愁。哭完,洗脸,我换了一张面孔。
小家、父母、朋友三层支持我叫了单外卖。隔离点对外卖种类有严格限制,我掐着要求买了可乐、泡面、咖啡,还有一次性餐具。
那天开始,我领来盒饭都倒在纸盘上,一人再分一个塑料碗,在促狭的茶几上摆好餐具才开饭。这简单的形式感,像一场情绪自救。
我们把晚饭作为固定交流的时间,像在家里。老公说起小时候在夏天摸鱼抓虾,儿子天马行空地问十万个为什么,我聊到读大学时那些已久不联系的同学——把以前没想起的、没空聊的聊了个遍,三个人笑成一团。
“每天晚饭就像个盼头。”理科出身的老公说。
14天126份盒饭,后半程就是用家人间的爱和支持下的饭。隔离中,父母不放心,时不时送些日用品——人不能进来,物品放在保安室。这天儿子接到外婆电话后趴在窗口往下看,突然喊“外公!外婆!”还真是,停车场就在我们窗口下。
相隔13层楼的“见面”
楼下,小小的妈妈尽力仰着头寻找:“你们在哪个窗口啊,看不到。”儿子找了个红色的豆浆袋,把手伸出窗外摇,对着电话喊:“在这儿呢,看到了吗?”“看到了,看到了!”
平时儿子每天幼儿园放学都去外婆家,现在已一周多没见,祖孙这样隔着13层楼见了几面。
还有一帮朋友,有的不时来电话、视频问候,有的每天在群里等着看我们发盒饭吃什么,有的来问缺啥要带的,连儿子的同学、玩伴都每天电话手表聊得欢。
有失总有得,隔离不隔爱,这次算有了切身体会。
解封了,终于时间从隔离第11、12天起快进,解封日就要到了。
买的可乐还剩3罐,算着一天一罐喝完就能走了。儿子没看完的书还有两本,想一天一本就结束了。晚饭时的话题,也变成“出去后最想去哪里?”
虽然后面还有7天居家隔离出不了门,但和集中隔离比简直不算什么:可以选吃什么,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空间,快递随时收,写稿子也有了书桌……
这些以前习以为常的事,那时让我们无比期待。
提前两天就开始打包行李,询问离开时间精确到几点,走前最后一晚8点就上床睡觉——我已经想不起上次对某个时间点如此期待是什么时候了。当天上午,终于在来回踱步2小时后等来那句“可以走了”。
离开时,在微信群对所有大白表达了感谢。他们中,有第一天深夜在楼下接我们到房间的“男眼镜”,有8点按时敲门做核酸的“女眼镜”,有每天推小车送三餐的“阿姨”,还有6点多就背着30多斤重的消杀桶消毒走廊的“大叔”。
大白送我们回家
我们走了,他们的工作还在继续。楼下保安告诉我,这个隔离点135间房,少有空的,十几名大白每天忙碌着。
站在隔离点门外,阳光烘热。我们身边除了两只大箱子还多出个大袋子,装着来时穿的三件羽绒衣。
回家的车上,车窗吹进来的风是暖的,春天的花是香的。
结束了,14天。这是真的。
后记4月17日,我路过当时的隔离酒店,特意开进停车场,像妈妈那样抬头寻找13楼的房间。阳光刺眼,其实,即使挥舞红色标志也难看得清楚。
爸爸这几天住院动小手术,因疫情不能探视,我隔天以送物品为由去一趟,在病区外交给妈妈——像他们在我们隔离时做的。
不久前,我采访一位心理医生,谈到自己隔离期间的情绪变化。
“你几乎踩准了所有情绪产生的时间点,最初的不安、难以接受,接受后的努力,隔离七八天后的焦虑爆发,获得家人、社会的情感支持后情绪向好,隔离后期对解封的强烈期待——都是隔离人群常见的心理变化。”他说。
所以,我把那段又哭又笑的时间里最真实的反应、身边的人、脑中瞬间迸发的想法一一记录下来,当作疫情中被隔离者的一个小小样本。
那位医生说:无需视负面情绪为洪水猛兽,坦然面对,春天总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