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北京12月1日电 题:美国华裔二代如何与中文亲密接触?
——专访美国阿勒格尼学院历史系副教授伍国
作者 高楚颐
(相关资料图)
语言是情感的纽带,是沟通的桥梁。对于生活在海外的华裔二代,中西文化的双重影响让他们拥有了不同的文化记忆和认知,被认为天然具有两种语言优势,但也绝非一蹴而就。如何通过学习中文提升对中国和中华文化的认知,一直为华人家长所关注。
近日,美国阿勒格尼学院历史系副教授、中国研究项目主任伍国接受中新社“东西问”专访时表示,了解亚裔美国人的历史对华裔二代认识华裔历史、思考自身未来有所助益。伍国在提出“懂中文”的同时,还提出了“懂中国”概念。他认为,华裔父母不能排斥“通过各种语言文字去了解中国”这一路径,也应掌握华裔二代通过“懂中国”进而爱上中文的“秘诀”。
现将访谈实录摘要如下:
中新社记者:华裔二代群体有先天的中文学习“优势”,他们掌握中文会为他们日后的生活、发展带来怎样的帮助?
伍国:帮助是显而易见的。亚太地区是整个世界未来经济和文化最具活力的地区,而东亚以其悠久的文明、丰富的文化遗产、独到的生活方式和世界观,越来越成为英语文化以外的一个极具吸引力的地区。
由于中文和汉字在这一区域的广泛使用,有先天优势的华裔二代青少年更容易成为文化上的“两栖”人士。他们可以在自己出生和长大的欧洲、北美、大洋洲以外,把大中华文化圈也当成个人发展、学习、体验和施展才能的舞台,这比大多数西方本土人士多了很多优势。华裔二代有来自中国的父母、亲戚及友人的网络,对中国文化、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本就比一般西方人有更深的认知。
对他们而言,英语本就是第一语言,中文如果流利,那将是不可多得的优势,有时也可以帮助化解中西文化碰撞时的一些冲突,增进双方的了解。重要的是,他们对中国具有一般外国人不具有的情感连带,这种力量意义非凡,但也不要用过于苛刻的眼光审视华裔第二代,对语言的“掌握”是有层次区别的。
▲2019年,“中国寻根之旅·风韵南粤”在广州开营。姬东 摄
中新社记者:你曾提到,华裔二代易对汉字产生距离感,更习惯用英文直接表达自我。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如何增加其对中文的兴趣,引导其走入中文世界?
伍国:目前世界上绝大多数应用中的语言都使用和汉字具有明显差异的拼音文字。海外的华裔孩子也在这种环境中成长起来,对以表意和象形为主的汉字所产生的陌生感,与一般西方小孩并无区别。比如出生在中国并在10岁前后被父母带到其他国家定居的华裔小孩,一般叫做“1.5代”,这些孩子在中国接受启蒙教育,对汉字的感受力要强很多。
而完全出生和成长在外国的孩子则面临更大挑战。他们一开始面临的文化和教育环境并非以汉字为主体和思维依据的环境。对他们来说,汉字的启蒙教育应强调汉字的独特性和兼容性。有两个特点:一是审美,汉字书法是一门艺术,这是拼音文字所不具备的。学习书法的过程也是审美过程,和中国传统绘画相通。二是现代转化,在电脑和互联网的世界中,任何人只要掌握汉语拼音便可输入汉字查找内容、图像,就进入一个和英文互联网世界不同的领域,这也会激发兴趣,而绕开“写字”这个障碍。现在的孩子在网络游戏中能接触到世界各地的玩家,其中就有中国的孩子,这也是深度交流的机会。
我曾在家做过一个实验,把一些意境优美的唐诗打印出来,如《春晓》,把单字和词语标注好拼音教我儿子读,再把诗用英文逐字逐词对照直译出来,让他以其对英文的优势感觉把诗句直译转换成自然流畅的诗句。如此一来,他既能试图体会中国古诗的意境和情感,又能参与跨语言转换实践,通过自己的“翻译”去感受。
▲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第5区第28小学的中文老师教授汉字。中新社记者 余瑞冬 摄
中新社记者:你在美学习生活多年,自身在教育子女“懂中文”“懂中国”方面中有何故事和“秘诀”?
伍国:新冠疫情前,我专门带11岁的儿子到中国探亲、访友、旅行,甚至参加学术会议。我们去了北京的故宫、天坛、长城、南锣鼓巷和西安的兵马俑,感受了北京的一日游旅游团,体验了北京到西安间的高铁;在四川看大熊猫繁育中心,看亲戚家的养鸡场,体验城乡不同生活,期间还经历了一次有惊无险的小地震;在贵州西江苗寨住宿,看舞蹈,吃烤肉,清晨从山上看云雾缭绕的山谷和民居,对少数民族文化也有了具体直观的认识;在台湾体验台北生活和小镇民情。在美国我们也常常全家出游,尽可能多地让他通过实地考察学习多元知识。
广义的教育不仅是结构层次分明的书本、课程和考试,还应包括书本以外对生活的观察和感悟。这些旅行经历,也包括“旁听”学术会议,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可能一时没有明显作用,但随着时间的积淀,在其成年后会带来种种回味,使其感悟真实的中国生活。这些潜在的东西不是学校教育所能替代的。
我会用一种开放、包容的心态,鼓励他探索自己想要了解的知识,耐心解答他的种种问题,甚至去做一些笔记。他现在读10年级,会突然对中国“客家文化”感兴趣。我会尽我所知进行回答并让他自己上网查。他马上就能搜索到客家文化之都广东梅州。我想美国华裔孩子自然会比同龄的本土孩子具备更多关于中国的深入认识,但父母需要进一步鼓励和引导,不能忽略这些处在萌芽状态的兴趣。
▲参加“中国寻根之旅”的海外华裔青少年在重庆动物园参观大熊猫。周毅 摄
中新社记者:通过中文阅读、写作、交流等语言文字的学习,对增进华裔二代理解中华文化有何帮助?
伍国:(中英)两种语言都很重要。据我了解,华裔二代的中文可能更多局限于语言的“交际”功能,即会说、会听,但在深入的知识和观点层面,究竟有多少海外华裔二代能阅读高水准的文学、历史等带有思想性的中文著作,对此我是怀疑的。
我最近读到哥伦比亚大学华裔教授艾明如(Mae Ngai)的新作《华人问题——淘金热与国际政治》(The Chinese Question: The Gold Rushes and Global Politics)。亚裔美国人历史在美国是一个较为活跃的研究领域,学习亚裔美国人的历史,对于华裔二代在美国史和移民史的框架内认识华裔历史,思考自身未来也是有助益的。但这样的研究,包括相关纪录片,在英文中的数量远高于在简体中文中的数量。因此,英文作为信息和知识来源,对于已经以英文为第一语言的华裔来说,是必须重视的。华裔父母不能排斥“通过各种语言文字去了解中国”这一路径,也应掌握华裔二代通过“懂中国”进而爱上中文的“秘诀”。
▲在美国洛杉矶一场纪念华工参与建设中央太平洋铁路的活动上,一名在美国出生的华裔儿童学习书写汉字“寻找”。毛建军 摄
中新社记者:在美国多元文化环境中,西班牙语、日语等也应用广泛,华裔孩子或许仅把中文当成外语学习的选项之一。如何突破“了解一种文化只能通过它的语言”这样的认知?
伍国:出生于美国,但只能听不会说,或者说不好中文的华裔孩子是很多的。我的一个华裔友人是随父母移民到美国的广东新会人,在美国有两个孩子,孩子会听江门、新会话,会讲广州话,但两个孩子互相之间说英文。我们习惯把“中文”默认为“普通话”,在这种情形下,这两个读小学的华裔孩子算不算“会中文”呢?
我们需要现实地看待问题,并找到解决办法。重要的是保持开放的心态和兴趣,而不是先给孩子设定一个“精通”的理想状态,应该积极鼓励孩子通过他们当前所熟悉乐见的语言、资讯及学术研究等了解中国;鼓励他们通过英文资讯和信息源,以及学术性研究和观点了解中国;通过对历史、政治科学中有关中国的课程学习;通过有英文字幕的中国电影、美国拍摄的纪录片等多角度学习。语言不能成为认知过程中的一种滞碍。了解历史对于了解任何一种文化来说都不可或缺。因为任何文化都是在历史进程中长期积淀形成的。
▲海外华裔青少年体验斗拱拆装游戏。武俊杰 摄
中新社记者:华裔二代学习中文,更重要的是了解、认知祖籍国的文化。他们在学习中文的过程中,如何应对住在国与祖籍国之间身份认同、文化认同和情感认同的拉扯?
伍国:在学业、个人问题和此类复杂的认同问题上,父母和孩子要多平等坦诚地对话,彼此信任。我儿子读小学时就曾发问,到底我算哪一种人?我当时明确地回答——亚裔美国人(Asian American)。“美国人”或国籍意义上的美国公民(U.S. citizen)是他的第一认同,但因为父母的原因,所有的华裔二代都自然地继承父母原国籍的种族特性、文化特质、思维方式和生活习惯,而且是独特和值得骄傲的,因为身边其他小朋友没有。甚至他们也会对“美国(白)人”的一些生活方式和习惯产生排斥意识。
▲美国纽约华人青年在曼哈顿唐人街参加庆祝“中国日”(CHINA DAY)活动。廖攀 摄
华裔二代其实比第一代更典型地体现了人类学意义上的某种流动中的“文化复合性”。但是,在把现实认同和情感纽带厘清以后,站在孩子的角度,我们这一代人有时候也需要破除“中X”(这里的X可以是作为华裔移民目的地较多的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和英国等)二元思维,好像世界上只有这两个父母不停往返和纠结其间的国家。其实有很多其他国家、地区、语言及文化都有独特的价值,都可以成为下一代华裔关注的对象。只有把不同文化都纳入视野,才会具备全球眼光。(完)
受访者简介:
伍国,祖籍四川,2006年获美国纽约州立大学历史学博士学位,现为美国阿勒格尼学院历史系副教授、中国研究项目主任。出版英文专著3部:《郑观应:晚清中国的商人改革家及其经济,政治,社会影响》(2010)、《讲述南方少数民族:政治,学科,公共史学》(2019)、《儒教的人类学考察:礼,情,与理》(2022)。2020年至今在新加坡《联合早报》发表中文时评40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