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江,孕育出灿烂辉煌的汉水文化。
今天,汉江哺育华北平原包括北京、天津、河北、河南四地,共约6000万人口。北京市民打开厨房水龙头,每一滴水中都有70%来自这条河流。
过去,她未被视为中国的母亲河。但《汉水的身世》的作者袁凌认为,在今天,它名副其实地成为了中国的母亲河。
(资料图)
汉江,发源于秦岭南麓,经安康、商洛、襄阳、荆门,一直到武汉汇入长江,汉江全长约1500公里,是长江众多支流中里程最长的一条。《诗经》曾记载汉江“其流汤汤”,《水经注》记载的古代江河中,汉江占有与长江、黄河相同篇幅的内容。(图为汉江丹江口 据图虫创意)
袁凌的作品,与“故乡”脱离不了关系,这或许不仅仅是因为“乡愁”,还来源于他对母亲的思念与愧疚。
1970年代,袁凌出生在汉江中游陕西安康的一个名叫“筲箕凹”的山村,北边是秦岭,南边是巴山,袁凌的家在中间的山窝窝里,就像是住在一个密闭的瓮。
物质贫乏的时代,袁凌的帽子、衣服、书包……总找得到母亲一针一线的痕迹,他努力读书,想着长大后怎么孝顺母亲。然而,在他考入大学后,母亲却去世了。
袁凌后来写道:
从前,身边似乎都是母亲的针线活,怎么也用不完,脱不掉。但从大学二年级开始,我身边忽然没有了母亲的东西。一点针头线脑、一个补丁都找不到。它们就在那个冬天过去之后完全消失了。
袁凌/图据受访者
从这以后,他将对母亲的情感投射到了乡土之上:
他曾经将出生地“筲箕凹”作为自己的笔名,后来因为这个名字“处处显得笨拙生硬”,才改用了原名;他从复旦大学毕业后,曾因为重庆某媒体一句“我们这里是大城市,大农村”,而立马去了那里,记录那些因矿难受伤瘫痪的矿工、在北京艰难做生意的早餐小贩、留守湘西农村的祖孙养猪人等等农村人的故事……
他说,写故乡,写故乡里熟悉的人,对他而言“有一种义务感”。
袁凌的“故乡情结”,在最新出版的《汉水的身世》中也能窥见一斑——在这本书里,“哺育”“温厚”“饶恕”“平静”“滋养”等充满柔情的词汇十分常见。袁凌说,当他13岁那年第一次见到汉水时,在那白光光的大堤下,“相比之下我不过是晾晒在大堤上的一片小小衣物。我知道,这是我生命中的一个重要时刻。”
《汉水的身世》图书封面/图据出版社
一条曾隐匿身世的古老河流
袁凌在汉江边长大,谈起对汉江的感受,袁凌说,“混合着亲切感和敬畏感。”
对于他而言,汉水是下南洋和纤夫的传说,是父亲当年离乡求学的旅程,也是他每日饮用和盥洗的来源。幼时的他,曾有一次模仿父亲泅渡汉江,结果差一点溺死,在最后决定放弃让身体下沉的时刻,他的脚踩着了石头,他说,“是汉江以它绵延的温厚饶恕了我。”
如今,远在北京的袁凌,本以为离开了远在故乡的汉江,但没想到汉江清洁的品性使它成为南水北调的不二之选,这意味着,与袁凌一样在中国北方的6000万人口,受到了远在几千里以外的汉江的哺育。
他说,每当自己在遥远的异乡打开水龙头时,都会有一种感恩和歉疚——他希望能为汉水写些什么,以此记录下它是怎样一条伟大的河流。
袁凌拍摄的汉水/图据受访者
袁凌善于将目光落在“边缘”人或事物上,汉水也是如此,相比于其他河流,汉水的重要程度却常常被人们所忽视,他颇为遗憾地说,“在历史上,汉水虽然拥有文化上的特殊地位,却从来没有像黄河或者长江一样被视为中国的母亲河。但在今天,它名副其实地成为了中国的母亲河。”
为了完成这本《汉水的身世》,袁凌花费了八年时间,前后十多次前往汉江流域,一次旅途,短则一周,长则半个月。对于他而言,“汉水”不仅仅是江水,还有渔民、纤夫、移民、汉江号子、鸬鹚、鱼群……袁凌一点一点了解它的过往与现在,繁华与寂寞,抚慰与疼痛,从汇入长江的终点一直到源头,触碰它的躯体和灵魂。
袁凌拍摄的汉水/图据受访者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袁凌曾和朋友们一起骑摩托车沿着江边走,从安康一路往上骑到汉中,然后又下到白河。下雨滑坡,道路中断,袁凌就和朋友一起借来锄头挖出一条路。一路上时常遇到出乎意料的事情,为了防止自己忘记,袁凌会随身携带一个小本子,看到什么细节、有什么思考,就马上记录下来,“比如船上有什么物件?有一只鸟飞过来,叫声是怎样的?现场一些很小很小的细节,我都会把事情本身和我当时的感觉记下来。”
写完《汉水的身世》,光是田野笔记,袁凌就写了十多本。
现代吉普赛人与汉江号子
在《汉水的身世》中,袁凌有一个很有趣的比喻,他说,“渔民是现代社会的吉普赛人。”
在大部分人的印象中,吉普赛人似乎天生就习惯流浪的生活。从这个意义上说,渔民也是如此,他们习惯了在船上漂泊、自给自足的生活。“有一群姓肖的人,他们说,自己的家族从朱元璋时期起就在江河上世代捕鱼。很长的时间里,他们在岸上也没有房子,也不上学,整天就在船上飘来飘去,以船为家。”
渔民说,这里所有的渔民祖上都是来自遥远的江西。元末明初,他们的祖辈撑船溯长江上行躲避兵灾,又入汉口一路来到这里的一个滩头。祖先把船系在一棵大柳树上,随手摘下柳枝插岸,没过两天就发芽了,由此觉得这是生息发旺之地,决意长留,改地名为“肖滩”,在此世代繁衍,但从未上岸落户,与本地人不搭界,形成了上百户人的规模。
袁凌拍摄的渔民、渔船与鸬鹚/图据受访者
袁凌说,这样的生活状态看似风餐露宿,但实则非常悠闲和自由,“有时候到了一个码头,就上去逛逛,买点小菜,弄点小酒,甚至有时候还可以上岸去看个电影,乐完了再回来,气定神闲。”
除了渔民,靠水吃水的还有纤夫。许多纤夫常年生活“趴河坝里”,下水(船往下走)是水手,在船上摇橹撑篙;上水是纤夫,在岸上拉纤。一根纤绳需要四五根竹篾编织而成,一艘船有两条纤绳,长度能到30丈。竹篾很硌人,肩膀无法承受,因此需要长匹布做成的“搭包子”。遇到水急上不了滩,船打横了,纤夫要及时“灵醒”,赶忙把搭包子解脱扔掉,不然就会被巨大的张力拉入险滩。如若这位纤夫水性不好,就容易在湍急的江水中丢掉性命。
袁凌拍摄的渔船和鸬鹚/图据受访者
袁凌书中写到的83岁老纤夫韩正龙,就有过这样惊险的经历。韩正龙有着长年纤夫生涯带给他的古铜色胸膛和患有风湿的脚踝:“在黄滩,水太大,船陡然打横了,我赶紧把搭包子脱手一扔,一个趔趄,船就下滩了,射箭一样冲出去老远……”
风险之外,拉纤的辛苦也是难以想象的。夏季里,纤夫太热不穿上衣,人晒得黑红,“汗把眼睛都遮住了”;冬天下大雪,收纤放纤时人需要下水,冬天江水冰冷沁骨,拉得人浑身冒热气像蒸笼。袁凌说,江边的人有句俗话,“黑肘子黑腿,不是拉船的就是老鬼”。
拉纤辛苦,因此需要人专门喊“扑号”,也就是“汉江号子”,一喊所有人就一齐扑下去,船才拉得动。书中的老船工朱汉春,自小爱好花鼓子,他同时也是花鼓子的非遗传承人,在船上时会把汉江号子和花鼓子结合:
吆——喝——吔——
小小那个鲤鱼红了腮
(摇橹的人齐应:喝——嗨)
上江那个跳到下江来上江吃的是灵芝草——哟——嗬
下江吃的是苦芹菜——吆——喂——
灵芝草那个苦芹菜
不爱玩耍我不来——喝——嗨
……
故乡的、边缘的、容易被人忽略的
关注到汉江和那些伴江而生的人,用袁凌的话来说,是他觉得“这些人遇到了某种问题”。在江河上漂流的人,很难安定下来,近年对捕渔业的限制,渔民需要改变他们延续了数辈人的生活方式,从船上走到岸上。
原本打渔为生的老肖,现在改行卖烧烤,但新的生活方式,一时让他找不到存在感;汉江号子也没有了真正的用武之地,虽然被认定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起来,但袁凌说,当想让他们再喊喊号子时,他们却觉得喊不出来,“因为号子本身是有实用性的,用来调整划船和拉纤的节奏,但现在只能弄一个舞台让他们表演节目,你就会觉得很假,因为它已经离开了它生存的土壤,变成了化石一般的存在了。”
袁凌说,他们是社会最普通的人群,又是聚光灯之外的人,“他们实际上承担了很大的使命,但又总是被我们忽视,所以我才会更关心他们。”
袁凌/图据受访者
这在袁凌之前的作品中也是一样,无论是谈论人、动物或植物如何离开这个世界的《我的九十九次死亡》,还是书写那些因矿难而被炸裂、坍塌的家庭的《血煤上的青苔》,亦或是记录城乡留守儿童四年时间生活境况的《寂静的孩子》……他所书写的对象,都是如同在社会上最沉默、最渺小的尘埃,“他们是容易受到损害的、遇到了困难和问题的弱者。”袁凌这样总结。
也正是因为这样,这本《汉水的身世》,才能让历史学家罗新感叹读过之后,忽然间有了一种不再遗憾的满足感,评价为“这正是我想写却写不出的那种书”。
汉水,袁凌拍摄/图据受访者
在《汉水的身世》出版的同时,袁凌还在同时创作几部作品——同样是关于故乡的、边缘的、容易被人忽略的书写对象。其中是一部是关于北漂打工者的非虚构作品,写城中村里的人,写他们的想法、梦想与不得不面对的现实。而另一部,是关于自己故乡的微观史,“比如说各种器物、家当,以及养殖史、种植史等等,预计明年就可以出版。”
“我希望我的选题能离新闻和热点远一些,关注边缘人,也把自己和故乡联系起来,即使他们不像明星那样光鲜、显赫和志得意满。”袁凌对非虚构选题有着自己的要求,他说,希望自己能沉淀下来去写作,做一个拥有独立意识的写作者。
红星新闻记者 段雪莹 实习记者 毛渝川 实习编辑 毛渝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