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图)
文学能让这个世界变得好玩儿。
我算是搞文学的,还得啰嗦一次文学:文学有什么用?
没人问钱有什么用,一如没人问空气有什么用。但的确有人问文学有什么用。钱的用处大了,有钱能使鬼推磨,文学能吗?不给鬼推磨才怪。可我要说,文学能让这个世界变得好玩儿。
生活中我们常说某某人好玩儿,某某人不好玩儿。不好玩儿大多是负面评价,往往意味着刻板、无趣、迂腐、一根筋,没准连女朋友都找不着。文学大概率能使人变得好玩儿,这是文学的一大用处。而更大的用处是,文学能使世界变得好玩儿。你想,到处都是“鬼推磨”的世界好玩儿吗?鬼头鬼脑,鬼模鬼样,鬼影幢幢,不把女生吓哭才怪。甭说别的,谈情说爱都找不到地方。而文学不同。喏,因了“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唐·李白),月亮才好玩儿;因了“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清·曹雪芹),梅花才好玩儿;因了“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宋·杨万里),荷花才好玩儿。因了“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宋·欧阳修),柳树才好玩儿。
而同是柳树,在欧美甚至日本那里,人们未必觉得好玩儿。村上春树在《村上广播》那本书中就此简单作过比较:“美国老歌有一首《柳树为我哭泣》(Willow weep for Me)。比莉·霍丽黛唱得优美动人。歌的内容是个被人抛弃的人对着柳树如泣如诉。为什么柳树要为谁哭泣呢?这是因为英语圈称‘垂柳’为weeping willow之故。而weep一词,除了‘啜泣’这个本来含义之外,还有树枝柔软下垂的意思。因此,在英美文化中长大的人一看见柳树,脑海难免浮现出‘啊,柳树别哭哭啼啼的’这样的印象。相比之下,在日本,一提起柳树,就马上想起‘飘飘忽忽’的妖婆。”那么中国呢?村上最后写道:“据说过去的中国女性在即将和所爱的人天各一方之际,折下柳枝悄然递给对方。因为柔软的柳枝很难折断,所以那条柳枝中含有‘返=归’的情思。够罗曼蒂克的,妙!”
你看,一样的柳树,在欧美人眼里是哭鼻子鬼,在日本人眼里是“妖婆”,只在中国人眼里才显得罗曼蒂克好玩儿。村上所言非虚,证据俯拾皆是。仅举唐诗为例:“纤纤折杨柳,持此寄情人”(张九龄)、“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李白)、“杨柳含烟灞岸春,年年攀折为行人”(杨巨源)、“客厅门外柳,折尽向南枝”(张籍)、“柳丝挽断肠牵断,彼此应无续得期”(白居易)。虽说折柳未必赠予“所爱的人”,但希望对方“返=归”的情思并无不同。
反过来说,假如没有这类文学表达,柳树在中国人眼里也不一定显得罗曼蒂克好玩儿,要柳树为自己哭泣固不至于,但看成披头散发的“妖婆”并非没有可能。荷花、月亮亦然,看上去无非一种水生植物、一个发光天球而已——好玩儿吗?不好玩。可以说,好玩儿即是文学情思,即是审美感受、审美联想、审美愉悦。而这往往和文学有关。
而且——恕我重复——这么好玩儿的东西,居然可以一分钱也不用花就能得到。即使花钱,买一本唐诗宋词多少钱?而打一场高尔夫、玩一局麻将、喝一瓶茅台、逛一次超市或和谁幽会一回要多少钱?我曾一再对我的研究生说,如果一个人不能从唐诗宋词中获得审美享受,换言之,如果面对“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面对“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样的诗词佳句而全然无动于衷,那岂不亏大了?甚至傻透了?无他,盖因这种无需成本而又妙不可言的快乐和幸福感同你擦肩而过而你却浑然未觉。而更要命的是,这很可能使你这个人不好玩儿。要知道,这个世界有钱的人不少,而好玩儿的人不多——多乎哉?不多也!
村上曾说没有小确幸的世界不过是干巴巴的沙漠罢了,而我要说,没有文学的世界不过是干巴巴的沙漠罢了。当然,如果你就是觉得干巴巴的沙漠好玩儿,我相信那也未必是抬杠。毕竟,世界上存在所有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