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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图)
作者:仲秋
“我和小燕说了,用不着花这冤枉钱,我一个人就行。你回去吧!”
当我凌晨5点起床,饿着肚子穿过大半个北京,出现在客户面前时,却被她无情拒绝了。
我叫张晴芮,是一名陪诊员。2020年一所普通高校毕业后,爸妈想让我回老家,可我执意留在北京闯荡。
然而,失业两次后,我对自已产生深深的怀疑:也许,这座城市并不适合我。
这时,前同事给我提供了个赚钱的机会:她妈妈身上多处关节疼,想去医院做个检查。但她太忙抽不出时间,想找个陪诊员,觉得我知根知底,不如请我。按市场价付款:半天300元,超过半天500元。
我第一次知道,这世上还有种工作,叫陪诊员。不过,熟人开口,怎好提钱呢?我大气地表示:“不就是陪阿姨看个病嘛,反正我也闲着,就当帮忙了。”
原以为挺简单点儿事,可没怎么去过医院的我,那天跑了个晕头转向:
虽然提前在114平台预约挂了号,可到了医院,还要排队取号;排了半小时,却被告知,因为阿姨第一次来这家医院,需要去另一个窗口激活社保卡;我又跑去另一个窗口接着排队,激活后,重新再排队拿号。一来一回就浪费了半个多小时。
拿到号后,我扶着阿姨来到科室外,等了四十多分钟,却发现显示牌上一直没出现阿姨的名字。连忙找人打听,才知道,需要先登记,才能在系统中排上队。这一下又去了几十分钟。
好不容易轮到我们,大夫简单询问后,开了好些检查,什么风湿四项、抗核抗体、骨密度检测、骨关节X线检查……
我又不得不一路打听,带着行动不便的阿姨奔波于各个科室间,这中间各种缴费、打单子、取片子,取药,全都免不了排队。从早上不到七点出门,一直到下午三点多,阿姨才看诊完。
尽管我再三推辞,前同事还是转给了我五百块钱,说这是我应得的劳动报酬。我也感慨,这看病要是没个懂行的人陪,真是既耗费体力,又浪费时间,生病的人本身就已经很难受了,哪里经得起这样一番折腾?
而我也关注起“陪诊”,这个听起来很新鲜的行业。
北京看病难是全国出了名的,尤其是那57家三甲医院,被人形容为“挂号如春运,看病如打仗”。据统计,2019年北京医疗机构诊疗人次数超过2.6亿人次,而且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增长。
这些人中包括了三分之一的外地患者,很多人来到北京后,一片茫然,无所适从;再加上,越来越多的空巢老人,独生子女又分身乏术等因素,花钱请人陪看病,有了巨大的市场需求,也令陪诊这个行业变得炙手可热。
网上满眼都是“月入过万”的标签,广阔的市场前景,可观的收入,加之入行门槛低,我像发现了新大陆,毫不犹豫地投身进去,朋友圈、贴吧、58同城……只要能想到的平台,我都发贴宣传。
开始几个月,接单数量少得可怜,过得朝不保夕。有一个月,虽然咨询电话接了不少,却没一单谈成。山穷水尽之际,爸妈什么也没说,给我转了五千块钱。
好在,我积累了良好的口碑,有不少老客户给我介绍病友。
陪诊有点兼顾向导和保姆两种职责,更多的是一种身体上的代劳,但有时候,又未必只是简单的“代劳”。
有一天,我破天荒接了两单。早上,我陪一个女孩儿做人流手术。她很安静,虽然被大大的口罩遮去半边脸,仍掩不住清秀的眉眼,只是浑身笼罩着抖不落的悲凉。
整个陪诊过程,她一直沉默着。客户不想说话,我也不便多嘴。只是在心里暗自揣度着:也许,她像我一样,孑然一身漂在这陌生的城市;也许,她遇到了一个不懂珍惜她的男人……
手术前,她紧紧依偎着我,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我知道她很害怕,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轻轻揽住她的肩膀,希望能给她一些勇气。
手术完后,她在休息室躺了好久。眼泪一滴一滴顺着眼角滑落,仿佛落进了我心里,让我莫名感到心痛。
分开时,我忍不住对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即便不在今天,总有一天会的。”她轻轻点了下头,说了声“谢谢”,转身融入茫茫人海。
我打车飞奔到西城区,有位男士约了做全身肿瘤筛查。
可我还是比约定时间迟到了半个小时。虽然路上我一再道歉和解释,可那个四十多岁、看上去好似精英的男士就是不依不饶:“你知道时间对某些人意味着什么吗?”
最终,我用一半的服务费,“买”下了他被损失的时间。
陪诊久了,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见识奇奇怪怪的事,让我不断有新的感悟。
2021年3月,我陪诊时,医院食堂一位打饭的大姐,要了我的联系方式。几天后,大姐给我打电话,说她家亲戚——60岁的张阿姨预约了后天早晨的胃肠镜检查。张阿姨女儿林燕现在国外,不放心妈妈一个人,托她帮忙找个陪诊。
我满口应承,没想到,去接张阿姨时,却被她一口回绝。
“那怎么行!昨天刚被人放了鸽子,您要是再跑了,我今天又白忙了!”我一着急,心里话脱口而出。
张阿姨目瞪口呆。
我厚起脸皮,溜须拍马加卖惨:“看您多有福啊,女儿这么孝顺。现在,多少子女都没有这份心呢。我们也不容易,就挣个辛苦钱。
“胃肠镜检查虽然简单,但您是全麻,没人陪着,容易出意外……相信我,一定让您花得物超所值!”我拍着胸脯保证。
她被我逗笑了:“你这丫头,真能说,行啊,那咱们走吧。”
“好嘞,阿姨,您慢点儿。”我连忙伸出双手托住她的胳膊。
她又笑:“得了,我还没那么老呢。”
虽然年过六十,但张阿姨保养得很好,皮肤白皙细腻,举手投足都很优雅,我忍不住想多亲近一下她。便使出浑身解数,对她体贴入微:为她拉车门、扶她上下楼,她坐下前,抢先一步铺下便携坐垫……
为了缓解她的紧张,候诊间隙,我还做起“陪聊”:“阿姨,您是我遇见过的,最有气质的阿姨。”
她笑:“你这小嘴是抹了蜜吗?”
“我这可都是肺腑之言。都说‘腹有诗书气自华’,您肯定很有学问,要不,怎么能培养出那么优秀的女儿呢。”我羡慕地说。
“你呀,是我见过最能说会道的丫头。”
张阿姨笑着摇头,打开了话匣子:
六年前,她的女儿林燕留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现在在美国一家大企业任职。
她和老伴都是80年代的名校毕业生,在银行系统工作,事业有成,生活美满。成功的父母,自然希望子女比他们更优秀。林燕一出生,他们就为女儿确立了目标——去美国读名校,并为此做好了每一步的规划。
从上小学开始,张阿姨就带着女儿奔波于十几个培训班间。除了语数外,还包括很多兴趣班:音乐、美术、演讲与口才……
林燕没让他们失望,无论干什么,都很出类拔萃。可就在林燕为出国积极做准备时,张阿姨的老公却因肾衰入院抢救,三个月就去世了。
张阿姨强忍悲痛,一边照顾爱人,一边为女儿的“前途”奔波忙碌。林燕不放心妈妈,哭着求她,想要留下来。
“是我,非逼着她走的!生孩子不是要把她绑在身边,而是要让她能飞多高飞多高。我绝不做那根牵着风筝的线!”
张阿姨陡然拔高了声音,神色凛然。
我吓了一跳,看着她眉宇间一闪而过的坚毅,感觉她这些话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已。是啊,哪个做父母的,不希望子女能守在身边呢?
检查过后,张阿姨在观察室醒来,其他还好,就是肚子胀得厉害。
幸好我早有准备,掏出电热水袋,为她暖了片刻后,再顺时针轻柔地为她按摩腹部。
我的“专业素养”,获得了她的认可:“没想到,你这孩子看上去大大咧咧,还挺有心。”
我也没客气:“那是,阿姨,我可是相当专业呢,不是早告诉您了,包您这钱花得不冤!”
“不冤,不冤,就冲你这逗人开心的喜庆劲儿,我这钱就没花冤。”她笑。
半个多小时后,张阿姨感觉好多了,说要回家,起身时,因为头晕,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我赶忙扶住她:“慢点儿,阿姨,你这麻药劲儿还没完全过去,来,您就当我是拐棍儿,咱慢慢走走看。”
她感叹:“以前,小燕也喜欢这么挎着我的胳膊。今天真要谢谢你,听我唠叨了这么多。我有老年病,经常要跑医院,以后都找你陪诊。”
我只当她是在客套。没想到,十几天后,她给我打电话,要我陪她去看心内科。
一来二去,张阿姨成了我的固定客户。我感觉,她不是不心疼钱,只是太孤独了。与其说,我是陪她看病,不如说,我是她的一个情感寄托。因为每次看病,她都会谈起女儿林燕。
我能感受到,她为女儿骄傲的同时,也承受了深深的孤独。这种孤独,是一个母亲,为了子女的前程,而甘愿固守在生活的原点,日复一日翘首以盼的辛酸。
为了省钱,我一直与人合租在郊区。可有些医院的号,必须六点前去排队才能拿到。因为交通耽误了两次事后,我决定在三环内租房,却因价格,迟迟定不下来。
那天,我约了中介看房,突然接到张阿姨的电话。她迟疑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开口:“小张,我今早不舒服,一量体温,有点儿发烧,嗓子火烧火燎地疼,好像还有点儿憋气。你说……我这种情况,要不要隔离啊?”
我连忙安慰她,并不是所有发烧和喉咙疼都是新冠。“北京二千多万人,哪那么容易中标啊。阿姨,您就把心放肚子里,等着我。”
我顾不上看房,打车直奔张阿姨家,然后搀着她,走到附近医院的发热门诊。
填写了流调,验了核酸,又做了CT胸部平扫、验血,之后就是等待各项结果。核酸结果出来得最晚,足有六小时,还好是阴性。
等待的过程中,张阿姨喉咙疼痛难忍。幸好,我带着保温杯,装有温开水,帮她缓解了一些。我又将随身的小毛巾不断用温水浸湿,给她敷在额头降温。
张阿姨最终被确诊为急性扁桃体炎,需要输液五天。我一直陪在她身边,悉心照料,直到她痊愈。
张阿姨对我万分感激,这期间,中介打来电话催我。得知我正在找房子,张阿姨用商量的口吻跟我提出:可不可以搬过去和她一起住,只需要象征性交一点租金,一来可以解决我的租房问题,二来她也有个伴儿。
“你放心,我不会干涉和耽误你平时的工作。”她的眼神中透出期待。
我欣喜万分。
张阿姨住在二环内,房子很大。我对她充满感激,承揽了大部分家务。我们一老一少,相处得十分融洽。拿她的话来说:我的到来,为她沉静如水的生活增添了不少生气。
张阿姨告诉我,她只有一个妹妹,年轻时嫁去了广东,现在身体越来越不好。这两年因为疫情,姐妹俩只能通过视频聊聊天。
“也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上面了。”她话语里透出悲伤。
她说,老伴去世后,婆家那边的亲戚很少走动,平时家里没什么客人。自己也不喜欢和小区里那些老太太唠闲磕,很少出门,有什么话就对着老伴的遗像念叨。
她原本和老伴商量好了,等女儿去了美国,两人就结伴旅行,可这个愿望终究没能实现。
虽没有太多交际,但张阿姨每天的生活极为克制、规律:七点准时起床,洗漱打扫、吃早饭;上午通常是安静地看书。
有时,她坐在窗前,一个人、一本书、一杯茶,那画面好似一幅剪影,美极了。她不时劝我:“你还那么年轻,没事儿多看点书,总归是好的。”
中午午睡后,她一般会做些园艺、插花之类的事。屋里每个房间都装点着绿植和鲜花。张阿姨就如那些静婉的兰花,身上散发出岁月沉淀后的迷人气息。
晚饭后,我一般会陪张阿姨聊聊天、散散步。但周六例外,那天的晚饭会推迟,因为五点,是她与女儿雷打不动的亲情时刻。林燕平时工作很忙,只能利用周末早晨和妈妈进行一小时的微信视频聊天。
紧闭的卧室门里时不时飘出张阿姨温和喜悦的声音。每当这时,我做什么都轻手轻脚,生怕打扰到她们。
算起来,林燕去美国六年,只在第二年回来过一次。后来赶上疫情,探亲计划被迫中止;等疫情缓和些,林燕又因为跟进公司一个大项目,无法脱身。
但逢年过节,她都会寄礼物。张阿姨嘴上念叨着:“这孩子,总是乱花钱。”脸上却笑开了花。
家里摆放着两张林燕小时候参加比赛获奖的照片,可能拍照技术不好,照片中高挑、瘦削的女孩面容模糊。
“这丫头从小不爱拍照,这两张还是我偷拍的,不是很清晰。”张阿姨遗憾解释。
我不禁感叹:“林燕姐好淡定,要是我能得上这么一个奖,早乐疯了。”
张阿姨眼角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有一天,她拿一张林燕在华尔街铜牛前拍的照片给我看,自豪地说女儿所在的团队,正与一家华尔街投行联和搞一个项目。
照片里的女孩长发飘飘,画着精致的妆容,气质出众,身材苗条,看起来也就90多斤。我低头看了自己越来越不明显的腰身,自惭形秽起来。
张阿姨抱怨:“这孩子,好好拍照不行,非要弄美颜,亲妈都认不出她了。”
我捂嘴笑:“阿姨,您太不了解现在的女孩了。我们是‘无美颜,不拍照’。”
一个人的日子,看起来岁月静好,可我还是敏锐地察觉出,她的从容与洒脱背后,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无奈与心酸。
对门住着萧阿姨一家。萧阿姨的儿子李昕阳,一直是大家眼里不成器的孩子,现在在一家物业公司上班,每月工资不到五千,几年前结婚生子,因为买不起房,就和老两口住在一起。萧阿姨不仅要帮着带孙子,还要贴补家用。
萧阿姨总说,羡慕张阿姨生了个好女儿。但我分明看到,每当听到对门传来欢声笑语,张阿姨眼里的落寞掩都掩不住。
一天,我陪张阿姨看完病回家,不巧电梯坏了,我只好搀着她爬楼梯。刚走到二楼,就听见上面传来一阵杂乱的声音。
李昕阳背着他爸,摇摇晃晃走了下来。李叔叔150多斤,去年因中风半边身子瘫痪。李昕阳满脸大汗,为了保持平衡,身子快要躬成90度了。他媳妇一手拎着轮椅,一边不断提醒他注意脚下。
萧阿姨则牵着小孙子亮亮,跟在后面。
“哟,这一大家子是要去哪儿啊?”我们忙闪开路。
亮亮抢先回答道:“我们要去植物园玩,妈妈说,牡丹开了,可漂亮了。”
“是啊,谁知道这电梯偏偏坏了,我说改天去,昕阳非不干。”萧阿姨接话,同时心疼地看了一眼儿子。
目送着一家人欢天喜地下了楼,张阿姨怔怔地站了好半天,直到我提醒,才默默向楼上挪去。
那天,张阿姨没有看书,也没有摆弄花草,而是把地板拖了一遍又一遍,桌子抹了又抹,神情恍惚。
我知道,她想女儿了。
中秋那天,我买了月饼和螃蟹,张阿姨做了几个菜。
她眼圈泛红,第一次在我面前显出伤感:“自从小燕出国后,我最怕过年过节了,今年幸好有你这丫头陪我。”
我忍不住劝她:“您这么想燕姐,干脆让她回国吧,现在中国发展得这么好,她又这么优秀,一样可以过得很好。”
她似乎很心动,怔了半晌,又摇头:“若是为了我,阻碍她发展,那我就太自私了。”
见劝不了她,我便转移话题,讲些笑话来缓和气氛,她的心情才慢慢好起来。
2022年4月,我和老家的表妹聊天,得知我爸两个月前,因为胃出血做了手术。但爸妈怕我担心,一直没告诉我。
我又心疼又自责,第一次生出离开北京,回老家的念头。
周六晚上,张阿姨和女儿视频时,社区上门要求签消防安全承诺书,我只好敲开卧室的门。
张阿姨将电话塞到我手里:“你和小燕还没见过面吧,你俩先聊两句,我马上回来。”
“Hello!林燕姐!”我笑着冲镜头摆摆手,却一下愣住了:这人怎么那么像当初雇我的食堂大姐?“大姐……是你……”我张口结舌。
对面的林燕一脸慌张,似乎想说什么,但迟疑片刻,却突然挂掉了电话。张阿姨回来后,尝试着回拨,却一直无法接通。“大概信号不好。”她失望地叹气。
我却满心疑惑,回到房间,翻出当初林燕联系我的电话,打过去,没人接。
接连两天,无论张阿姨发微信,还是拨语音电话,林燕都没有回应。张阿姨有点担心。
我安慰她:“燕姐不是在跟进大项目嘛,有些工作忙起来都是连轴转,哪有时间回您电话啊。”
张阿姨听了,自责起来,觉得自已影响了女儿的工作。
我却坚定了心中的怀疑:我没看错,林燕就是那个雇我的食堂大姐!但我不敢把实情告诉张阿姨。
第二天,我跑去那家医院的食堂找林燕,却得知她请了假。软磨硬泡后,我从她同事那里要来了她的住址。
见到我,林燕没有惊讶,探头向我身后张望:“我妈没来吗?她是不是对我特失望?”得知张阿姨还不知情,她松了口气,又似乎有些失落。
我打量着林燕的“蜗居”。这是一套三居室,被房主用板子隔成了五间房。
林燕说,这里一共住了九个人,经常上厕所都要排队。而林燕住的小屋子,只有几平米,这让我不由想到了,她在二环那个宽敞又明亮的家。
她一脸苦笑:“我没想到,我妈后来会一直找你陪诊。知道你搬过去,我怕穿帮,还告诉她不要随便把陌生人领到家里,那样很危险。可她一个劲保证,说你是好女孩。我知道,她其实就是太孤独了。”
与张阿姨的骄傲相反,林燕谈起往事,却是不堪回首。
从记事起,她的生活就被安排得满满当当,没有一丝喘息的时间。那些所谓的“兴趣爱好”,都是强加在身上的任务……
林燕内心承受着非常大的压力,睡眠质量差,经常头疼。可妈妈平时鼓励她的话却是“你那么优秀,有什么克服不了的难关?”
而她,最不想要的,就是优秀!
难以想像,林燕最羡慕的人,竟是对门的李昕阳,因为他不需要向父母证明自己。
爸爸刚去世那会儿,沉浸在悲痛中的林燕不想出国,可违拗不了妈妈的“好意”。
到了美国,悲伤的情绪、沉重的学习压力,以及各种不适应,让林燕焦虑加深,她苦苦支撑了三年,再也坚持不下去。
2019年,林燕偷偷回国,因为只有高中学历,加之她抵触有压力的工作,便在这家医院的食堂找了份临时工。
怕妈妈接受不了这样残酷的现实,只好骗她,说自已在美国找到了好工作,不回国了。
“从撒第一个谎开始,我就回不了头了,只能不断用新谎言来圆旧谎言,还要时刻担心被人拆穿,让她成为所有人眼中的笑话。我请在美国的同学,以我的名义给她买礼物寄回来;每次视频都要特意跑去钟点房,还要带上一大堆个人物品,把那里布置得像个人公寓;我发她的照片,都是花钱请人P的……
“每当她骄傲地说‘我女儿真了不起’,我就感觉无地自容。我早就伪装不下去了,我太累了,可是我就像一辆高速行驶却刹车失灵的汽车,明知早晚会撞车,却停不下来。这两天我虽然害怕,却也有点期待,真相彻底揭开,我就可以摆脱煎熬了……”
她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因为焦虑,林燕从原来的不到100斤,到现在的快150斤,不修边幅,形容憔悴,跟过去判若两人。而她发的现在的照片,也都是过度美颜。所以,我一直没通过照片认出她。
我想帮帮这母女俩。这段时间的接触,做为旁观者,我看得清清楚楚,张阿姨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女儿,如果林燕能回到她身边,她会非常开心。
只是,如何让她接受林燕的普通和平凡,是最大的难题。
那段时间,张阿姨总是膝盖痛,我向她推荐了一位三甲医院的骨科大夫。
检查过后,我提议去附近公园散散步。据我所知,只要天气好,我的另一个陪诊过的客户李阿姨,每天都会带儿子凯凯来公园。
像很多望子成龙的父母一样,李阿姨对儿子实施的是高压教育。高考前夕,凯凯精神突然崩溃,被诊断为重度抑郁症。
我们看到了坐在长椅上的李阿姨,不远处,凯凯正支着画板在画画。
提起凯凯,李阿姨立刻红了眼圈,压低声音哽咽地说:“你们别看他现在瞅着像正常人,都已经自杀过好几次了,不能受一点刺激。我整天提心吊胆,连觉都睡不踏实……”
正说着,凯凯回过头向我们这边望了一眼,李阿姨突然像川剧里的变脸一样,一扫脸上的悲戚,对儿子撑起一个大大的笑脸。
凯凯漠然地转过头去,李阿姨脸上的笑容瞬间垮塌,啜泣自责:“当初真不应该逼他,还不如普普通通的好……可是,凯凯一直都那么阳光积极又上进,我哪知道他会这样呢?”
张阿姨似乎受到很大触动,嗫嚅自语:“当父母的,不都是为他们好吗?这样也错了?”
回来的路上,她显得心事重重,一进门,便躲进了书房。
书房的桌子上,有一本我精心为她准备的书——《坐在路边鼓掌的人》。
这本书里,作者也曾一度揠苗助长,希望女儿能考第一,可是女儿却一直稳定在全班的23名,但她勇敢告诉妈妈:“老师说‘当英雄路过的时候,总有人坐在路边鼓掌’,妈妈,我不想成为英雄,我想成为坐在路边鼓掌的人。”
作者最终想通了,放下执念,与自已和解,平静接受了女儿的平凡与普通。
那天,张阿姨一直在看那本书,看到很晚。
我决定再加把劲。
我故意在张阿姨面前表现得情绪很低落。然后在她的追问下,很纠结地说,我现在非常后悔,想要回家,但自已混得这么差,实在拉不下脸,“这些年,我一直都在骗他们,说自已在北京过得很好。”
张阿姨一听,急了:“和自已父母还讲什么面子?你们过得好,当爸妈的高兴,但绝不是为了面子,过得不好,爸妈只会心疼,还能责怪你吗?”
当晚,张阿姨突然给林燕发了一条短信:小燕,你有没有怨过妈妈?妈妈一直以为,让你变得优秀,就是为你好,可从来没想过你是不是真的快乐,是不是也想要这样的生活。
林燕转告我这段话时,哭得泣不成声,这么多年来,妈妈第一次说出了她的心声。
在忐忑中,张阿姨终于等到了周六的亲情时刻,可是,从未缺席过的女儿,这次却没有现身。
“燕燕一定是出事了,美国那么乱,她会不会……”张阿姨开始往最坏的方向猜想,无论我怎么安慰,她都没法平静,抱着我崩溃大哭。
时机成熟,我决定向她坦白。
我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张阿姨从最初的难以置信,到最后啜泣、悲痛起来:“这个傻孩子,怎么不告诉我?自已吃了那么多苦,难道我这个当妈的,还能因为这个不接受她吗?”
我们打车直奔林燕所在的医院。林燕正忙着给客人打饭。我搀着张阿姨在不远处站定。
张阿姨一动不动,定定看着女儿,好似一尊雕塑,可我分明感到,一阵轻微的战栗从我托着她的手心传来。
仿佛有种心灵感应,林燕忽然抬头向这边扫了一眼,然后身体定住了一般,手里的勺子掉在菜盆里。
母女俩隔着人群对视了好久。然后,林燕从里面跑出来,张阿姨踉跄地迎上去。母女俩在众目睽睽之下,抱头痛哭。
我悄悄退出去,走到门口拨通了我妈的电话。“芮芮,怎么这个时间打电话,是出了什么事吗?”我妈温暖的声音传来。
“没事,妈。”我吸了吸鼻子,然后笑着说:“我就是想告诉您,我打算回家了。”
电话那端突然沉寂下来。“妈——”我轻轻地唤了一声。
“唉唉,我在呢,妈和你爸……一直盼着这一天呢。”
我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