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之水名物学巨著《中国金银器》刚刚获评深圳读书月二零二二年度十大好书,并荣获“读者推荐大奖”,北京的扬之水再次受到深圳的关注。而她和深圳的书缘,则是一个长长的故事。

■胡洪侠


(资料图片)

听说今年的深圳读书月“年度十大好书”评选揭晓礼是在深圳湾公园一处户外草地举行的。扬之水的《中国金银器》得以最终入选,并荣获“读者推荐大奖”,格外让人惊喜。这是当今中国顶尖名物学家读书读出来的大书,是将名物、文献与艺术互证、互映、互相激荡生发的大书,是美文、美图、美好设计与制作珠联璧合的大书。一个肩负“全球全民阅读典范城市”与“设计之都”称号和使命的城市,确实应该向这样的书致敬。

况且,北京的扬之水和深圳这座城市也很有书缘。她是头几批参加深圳读书论坛的学者,是深圳读书月“三十年三十本好书”的书单推荐名家之一,她的书多次入选深圳媒体各类推荐书榜。疫情前每次去北京,都有深圳文化机构的朋友委托我一件事,说你再去一趟东总布胡同,想办法再把扬之水请到深圳来和大家见见面。每次我也尽心尽力,穿越那条布满历史风情与人文风景的胡同,登门陈情。扬之水每次的回答都一样,连陈述拒绝理由时的笑容都一样。她说,她得把手头那本大书忙完。好了,如今《中国金银器》终于写完了,出版了,还获奖了,那我们先和她的书见见面,聊聊书里书外的故事。明年春天,希望写作和疫情都不要再阻拦她来深圳偿还“讲座债务”的步伐。

《中国金银器》寄到那天,我开箱取书,惊艳不绝,叹为观止。凝视良久之后,我问自己:应该如何描述这套书?倘有人问:既然是名物学皇皇巨著,先不管内容,你能否且把书当作“物”,试着描述一番,让我们也能想象出几分书的样子?

有点难。我于是向新书出版方北京生活书店出版有限公司的副总编辑曾诚先生求教,他先是微信说太复杂了,“用文字聊不清楚,得语音说。”语音了十几分钟后,他说有些名称还是说不清楚,得去问设计师。过了一会儿他甚至把印刷厂用的“材料工艺明细表”都发过来了。

那我就试着对《中国金银器》来一番“名物”描述:

《中国金银器》,扬之水著,生活书店二零二二年八月版。全五卷,蓝色绒面精装,带护封,配书匣。书匣为纸板,匣面裱一百五十七克银灰色哑粉纸,一面印书名、作者名,起凸烫金烫黑烫银,印开屏凤鸟舞动图案。另两面印各卷名称及提要。卷名手书为扬之水自题,正合卷三名字的意趣:“自一家春色”。另外几卷的名字也好听:一卷,“远方图物”;二卷,“别树鸟同声”;四卷,“繁华到底”;五卷,“曲终变奏”。护封用纸为意大利一百三十五克进口特种纸Matter1,触感涩涩,类磨砂效果,为打开书页、迎接灿烂铺垫低调的触觉。五卷护封颜色有别,卷一为黑色,其他各卷依次为橙红、蓝色、白色与米色。你也可以说这是中国传统五行之色。各卷书脊上的书名签条均为人工粘贴。全书彩印,用一百克狸河雅印米色纸。正文竖排简体,中式翻身,另有一番雅致。据说竖排简体是三联老传统之一,一九八零年代姜德明先生编的《北京乎》即是如此。扬之水喜欢这一“古为今用”式样,执意《中国金银器》如此办理。出版方妥协,照办。

此书是我国首部完整展示金银器在生活、工艺、文学等领域千年流变的鸿篇巨制,先秦至清的各色金银器皿与首饰,纷纷在书中展示自己的造型与纹饰,并纵横勾连美术与生活全领域。作者花二十年之功夫,于两千页篇幅之内,用九十万字、四千余幅图片的规模,绘就了一幅金银器东来华夏之邦后落地、嬗变、融合直至自生光华的广阔画卷,且图文互鉴互证,几乎无物无图,且皆可就近对照,以求完美实现名物研究的要义——“将沉睡于书典中的名目与往昔埋于地下而今重见天日的器物重建连结,或直观再现。”

虽然赵丽雅就是扬之水,但是“赵丽雅”在深圳媒体上出现得比“扬之水”更早一些。一九九六年,几月忘了,约了徐城北夫人叶稚珊一篇稿。她稿中津津乐道的是当时正火的张中行先生,顺便也提了几个名字,其中就有赵丽雅。我们也正是经由张中行先生《负暄三话》中那篇《赵丽雅》,得知《读书》杂志竟有这样一位有故事的传奇女编辑的。那篇文章如今读来仿佛就是名物学家扬之水的“前传”。

一九九七年十月十七日,我在“文化广场”上写“广场荐书”,才算是把“扬之水”呼唤出来了:那年浙江人民出版社推出“今人书话系列”,其中有《终朝采绿———扬之水书话》,我的推荐语如此说:扬之水原为《读书》杂志编辑,现退居“二线”,到社科院研究《诗经》去了,用她自己的话说,是去“皓首穷经”。其实当年我说错了,她不能算是去研究《诗经》;她是去研究名物。

二零零四年四月“文化广场”周刊第二周的封面专题做的是“旧时月色里的赵丽雅”。前后三个对开版,有图有文,有专访有评论,把到那时为止赵丽雅读书、写作、生活的方方面面几乎全涉及到。现在看来,那虽然已不尽是“前传”,但也只是“今传”的开头。

二零零五年十二月三日的“文化广场”上,登载了一篇《总有几本学术著作让我们沉思》,标题中虽无“十大好书”字样,但文字主干却是一份“十大好书书单”。这是后来深圳读书月年度十大好书评选的逻辑起点。“临近岁末,”当时我写道,“本报编辑部特别选出文化广场二零零五年度好书榜学术类图书十本:《西方正典》《戊戌变法史事考》《追寻现代中国:一六零零-一九一二年的中国历史》《古诗文名物新证》《致新知识分子》《袁氏当国》《读史阅世六十年》《中国现代小说史》《全球通史:从史前史到二十一世纪》《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

《古诗文名物新证》是那年扬之水的名物新著,涉猎的问题大至政治制度,小至衣食住行、儿童游戏;跨越的时代上迄战国,下抵明清;运用的史料有古诗文也有其他传世、出土文献以及历代文物。此时她名物研究的“时间线”已经建立起来,“故事线”正在成形。她的书总算首次登上了“深圳书榜”。这时我对她的名物研究有些认识了:“名物不是寻常物,何况还要跟古诗文发生联系呢。扬之水颇类深宅大院里的名人之后,他们住在那里的主要作用是令老房子仍然有人间气息,扬之水则令名物甚至有灵魂。但除非乐在其中,否则这样的工作大概也是很寂寞的。”

五卷《中国金银器》在前,随意浏览间,遇到那么优美的文字,那么漂亮的插图,那么新鲜的见解,足让人埋首金黄银白中喜形于色,偶尔茫然四顾,不知今夕何夕。

当年翻《读书》我常常先读“编者的话”,这次读扬之水的新书我旧习不改,先读《后叙》。一读之下,不由感叹此套书工程之浩大,价值之重大。像电影大片片尾缓缓上升、难以结束的演职员表一样,扬之水在《后叙》第三节先开出了第一份名单:“特别感谢:提供观摩之便的文物考古机构”,从“中国国家博物馆”始,以“大都会博物馆”终,我数了三遍,认定是八十家。第二份名单,是“特别感谢:提供各种帮助的师友”,我又数了三遍,认定是七十九人。接着,她就发出了那声浩叹。

我推测当时扬之水的心情是这样的。她列出两份名单后,一边细想有否遗漏,一边怀想为此书耗费的二十年时光,心中怎不感慨万千。她隆而重之,一一致谢,每写出一家机构或一位师友的名字,长期压在心头的重量就减轻一分。最终,她以如释重负之明亮、笑傲江湖之气象,写出了那句字字内藏深湛功力的话:

“时至今日,算是告一段落。”

然而,纵贯几千年,金金银银,朝朝代代,文文物物,琐琐碎碎,详详看去,细细道来,这一幅明晃晃压地而来的盛大风景,我这样的名物研究门外汉浏览欣赏起来,不仅目不暇接,而且颇感吃力。遂自我安慰说:我读此书,原也不是为了“名物研究”,而只图在扬之水带领下,让自己的古典文学阅读得以进入细致妥帖、真实可触的“物化”世界。天天空谈“文化”会把人的脑子谈“空”的,而《中国金银器》众多金簪银钗,足可以捅破当下浮泛飘荡的阅读泡沫,帮助我们深切体会暌违已久的古典世界。

今年中秋,扬之水微信指点我读书中的“云月”。只见书中说道:“宋人提到的首饰纹样尚有名作‘云月’者,作为装饰图案它也用于金镯,……云月簪的造型很像是从当时的瓷器、金银器的流行纹样梅梢月中截取的一分月色,下边一朵祥云,云端托起一轮明月……”然后她就变戏法似地召唤来一堆“尤物”:四川广汉南宋窖藏玉器“云月形玉饰”、浙江德清银子山出土“银云月簪”、浙江浦江白马镇高爿窖藏“银鎏金云月簪”,还有浙江衢州、绍兴等地出土的带云月纹的金簪与金钳镯……

本页脚注引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二云:“靖康初,京师织帛及妇人首饰衣服,皆备四时。如节物则春幡、灯毬、竞渡、艾虎、云月之类。”读到这里,我隐约想起,扬之水曾专门为陆游老先生这段笔记写过一篇文章的。一查,果然。文章收在《定名与相知:博物馆参观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二零一八年一月)一书中,题为“《老学庵笔记》里的‘靖康节物’”。文中引了同一段陆游文字之后写道:“……所举诸物并不仅仅风行于靖康初,也不仅止于京师,却多是贯穿两宋,如作附和语,那么是‘风流成谶’。而这一段记述留给后人的题目则是由此入手,考索两宋流行的若干节物以见时代风俗。”

由此我们甚至可以“复原”扬之水在文字、文学、文物之间的游走路径与题目入手的方法。陆游提到“春幡、灯毬、竞渡、艾虎、云月之类”,这种种“靖康节物”究竟何所指?何种式样?于是她即开始新一轮的“上天入地找东西”,忙完“定名”忙“相知”。扬之水在“代序”中解释道:所谓“相知”,即在定名的基础上,进一步明确某器某物在当日的用途与功能,亦即名与物的还原。“我的理想是用名物研究建构一个新的叙事系统,此中包含着文学、历史、文物、考古等学科的打通,一面是在社会生活史的背景下对诗中‘物’的推源溯流;一面是抉发‘物’中折射出来的文心文事。”她说她希望用这种方法使自己能够在“诗”与“物”之间往来游走,在文学、艺术、历史、考古等领域里发现问题,解决问题,从一个特殊的角度重温古典。

明白扬之水名物研究的这一番初衷,再去读《中国金银器》会更有心得。

我在深圳报业集团资料库里查阅深圳媒体对扬之水参加深圳读书月活动的报道,发现时光虽然飞逝了很多,新书也出版了很多,她的生活方式、读写观念、学术旨趣等等竟然至今没有什么变化。她当年坚持的,现在依然在坚持;当年不屑为之的,现在照样不屑为之。比如对待出书这件事,她对内容品质的认真和对印制质量的坚持,堪称是“一贯的,不妥协的,不动摇的”。《中国金银器》能有这番面貌,回想扬之水多年对“一己之偏好”的坚持,可以想象她与编者、设计者之间,有过多少交流、多少争执、多少修改、多少锤炼。

十八年前接受“文化广场”记者采访时,她刚刚完成那本已写了五年的“古诗文名物研究”。她对记者说:“如果这本书出得不好我就觉得太对不起自己了。稿费可以不要,但是一定要书出得好。但是我又不好意思开口去向别人自夸,提很多要求。我更不敢夸口说这本书一定能够畅销。不知道多少人能够认可,能够喜欢。”

明白她的这一坚持,就可以想象《中国金银器》制作过程的精细与漫长。曾诚先生说,二零二二年三月份就开始调图了,四千多张图啊!调图就调了好几个月。

扬之水做名物研究讲究的是文学、历史、艺术、考古的打通与互证,她因此特别重视书中的文字与图片。文字追求精致,这对她不难,她早就擅长此道;图片要求准确、清晰、美观,这就不是她一个人能实现的了。一开始她能做的,是设法找到印刷质量更好的图。她对记者说,她平时的消费就是买书。“文物考古方面的书,只要我需要,我都会买。比如一幅图我已经有了,但是我发现另一本书有一幅同样的,但印刷质量更好,我就会把那本书也买下来。”

数字化复制手段越来越方便,扬之水自己虽然也学会了扫描,可是刻录、彩打等等,毕竟还是有些专业,得靠儿子帮忙。“儿子是我最大的支持者,”说到这里,她笑了。“比如我现在出书希望用很好的纸,主要是为了图的效果,但听说那个纸很贵,两万多一吨,我就成天愁眉苦脸。儿子就想出好多理由安慰我,说了一大通,我就好多了。有一段我眼睛不好他就帮我打字。他是我最忠实、最可靠、最知心的朋友。”

扬之水如此在乎自己名物著述的图文品质与印制质量,原因并非是迎合藏书趣味或美书时尚,她只存一束至于素朴的想法:文字要精致,图片要清楚,纸张要匹配,设计要易读,装订要稳固,整体要美观。这是一个名物专家对“书之为物”的基本要求。

到了如今的“中国金银器时代”,扬之水“最忠实、最可靠、最知心朋友”的行列里又增加了她的先生,她习惯称之为“家长”的李志仁。她都忍不住要在《中国金银器·后叙》里郑重其事表扬几句了。碍于书面文字不好说“家长”,她改称“老伴”或者“老李”:

“老伴李志仁十年来几乎寸步不离同赴各地,并兢兢业业拍照,本书大部分图片来自他的摄影……驱车数万里几度往返,搜集相关的图像资料,满怀热情,不计花销,不惮辛劳。”

这就要说到我独家得来的一个故事。

前些天我好不容易读到了《中国金银器》第五卷,这趟金银器旅程终于走到了清代。“清代工艺品制作的总体风格是富丽、繁缛,错彩镂金,雕饰满眼,金银器的设计与制作也同样笼罩在这一风气之下。”讲完这番大道理,扬之水开始讲“酒食器”,谁知不一会儿她就调转笔头去了《红楼梦》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这下好了,仿佛参加学术研讨会时突然发现旁边坐着一位自己熟悉的老师,我心里凭空增加了底气。说完众人轮流敬酒时用的“台盏”,她顺手又抛出一本书,一看书名,也熟,《儿女英雄传》。如此一来,就像毕恭毕敬游览故宫途中,一拐弯儿就钻进一条胡同逛了一会儿庙会,读《中国金银器》读到这时感觉亲切起来了。读至一千六百五十四页,见扬之水写道:江苏吴县毕沅墓出土过金盒一枚,盖面镌“同心合”三字,盖里两行八字“状元毕沅”“夫人汪得”。内底为“结发恩深,同穴同衾;天长地久,生死同心”十六字。我正想知道这盒子长什么样,说时迟,那时快,同页编配的金“同心合”图已经悄然呈现在眼前。这是此书一大特色:不仅图多,而且图文关系相当“亲密”,对照阅读十分方便。我端详着此图,开始了胡乱联想:金盒镌此十六字,毕沅是不是受《红楼梦》启发?毕沅生于一七三零年,一七九七年去世。《红楼梦》一七五四年起就有各种抄本流传,一七九一、一七九二年更是出了“程甲本”“程乙本”,时间上和毕沅的生卒年月高度重合,他应该读到过《红楼梦》的吧。只不过一个是“衔玉而生”,一个是“葬金而逝”……

我把这因揣摩“同心合”捕风捉影而来的想法报告给扬之水,她没理我,却讲了另一个故事:

虽然一九七七年《文物资料丛刊一》就发表了《江苏吴县清毕沅墓发掘简报》,但“同心合”的图片,多年来外界却始终见不到,直到二零二一年,南京博物院举办《考古江苏》特展,此物方一露真容。“于是,我与俺家老李专程前往,”扬之水说。“连路费带住宿带吃饭,所有的花销都是书里这一幅照片的代价。我曾经就如此这般的多次行动问过老李‘心疼吗?’回答是斩钉截铁的:‘不心疼。’所以‘不计花销,不惮辛劳’,一字不虚。此亦不足与外人道也。”

(应扬之水强烈要求,本文中所有数字符号均以汉字写法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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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筹:李岷

记者:胡洪侠

制图:胡椒枪,勾特

编辑:李慧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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