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杜江茜
外卖小哥张老九一直记得,复工那天,看着西安的街上开始堵车,他有种想哭的感觉。
从2021年12月9日,西安出现首例本土确诊病例,到2022年1月24日,全市降为低风险区。这座千年古城,经历了国内自武汉以来,一个超大城市发生的病例数最多、规模最大的本土疫情。
似乎,在封闭管理内,西安被疫情“偷”走了一个月,但在每扇灯火亮起的窗后,对于城市内的每个人而言,这一个月都是鲜活且被铭记的。终于,当城市苏醒,地铁公交被重新填满,商家店铺的烟火氤氲,人们开始无缝衔接到过年这件事时,在看似与昨日并无不同的日常中,某些情感却在被唤醒。
“我真的很爱西安,它就是我的第二故乡。”外卖员张老九本名张力,这个少年时期便外出打工的农村小伙儿,感受了整个城市在进入封闭管理时的逐渐冷清,车慢慢少了、人渐渐看不见了,唯有红绿灯在孤独闪烁;但他也是第一批感受着这座城市苏醒的人,太阳出来了,外卖单子的提醒声音重新响起,人们打着哈欠出门拿外卖,再睡眼惺忪对他说一声“谢谢”……
“疫情过去了,就要过年了。”1月27日,腊月二十五,回到老家咸阳淳化县的张力,正忙着包包子,他计划着来年换个住处,估摸着等他回去时,西安的春天也到了,“老城墙下花开了,可美可美了。”
以下为张力自述:
1月24日是我复工第一天,这天西安隐隐有点太阳,街上慢慢开始热闹起来,我特别高兴,觉得是个好兆头。
这天,我去的所有小区还是外卖不让进,有的地方商家都不让我们进,是他们做好了送出来。第一单我一趟接了两个活儿,不过给顾客打了四个电话他才接,大冬天的,顾客出来慢我们其实特理解。还有的单子,我就不用给顾客打电话了,他离哪个门近,我就在哪个门等,毕竟,我们外卖小哥都是“活地图”。
这一天我挣了346块钱,开心得很。这天感觉和以前差不多,但又觉得还是有不一样。比如,我还是下午2、3点才吃饭,但这份米皮就是特别好吃,香得我都说不出话了;下午还是要找地方给电瓶车充电,但是今天运气又特别好,都是“双胞胎”单子,就是送到同一个地方的几个单子。
我最高兴的是,觉得我们西安正在慢慢苏醒,店铺开门啦,开始堵车啦,临街的小店挂红灯笼啦,好得很。想想真是跟做梦一样。整座城市停下一个月,醒来就要过年了。
按下暂停键大概是去年12月27号吧,我正在送外卖,突然群里通知,说晚上12点全市要封闭管理。赶紧的,我外卖都不送了,冲去超市买了十几包泡面、几包榨菜,还有2块钱的馍馍,1块钱2个,就是4个馍馍,把这些放回家后,差不多下午6点,然后我就继续出门送外卖了。
毕竟,我们农村出来就是为了挣钱,在晚上12点前,能多送几单算几单。在最后差不多6个小时里,我们的单子居然基本上都是火锅外卖,那时的火锅店外全是我们外卖小哥等着的,有的单子都因为火锅店忙不过来,等待时间太长取消了,我当时还在想,是现在年轻人都不做饭了吗,觉得在家吃火锅比较方便?
那天,我在晚上11点40回家,卡着最后的点儿跑下来,挣了两百多块。但我的心里挺难受的,你想,慢慢的,看着西安的街上变得冷清,只剩下110、120的车子,有点想哭,我就想着,都要过年了,疫情快点过去,一切都快点恢复。
这次我居家了差不多有27、28天吧,从16岁开始打工后,就从没有停下来这么长时间,包括前年武汉封城时。那时,我住在一个工地放建材的屋子里,是整个西安在疫情防控期间还在送外卖的几十个小哥之一,每天接单、取餐、量体温、消毒、装箱、配送……接单量只有以前的一半,送的主要是生鲜蔬菜,但等在小区门口,听到顾客们说着“谢谢”,叮嘱我们也要注意防疫时,心里特别舒坦。后来,我还收到了一个“2021年城市摆渡人纪念”的证书。
那是第一次感受到这份职业更多的意义吧,就是送外卖有时候并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也在告诉大家即使是在疫情防控期间,生活也都还是正常的,城市还是运转的。
这一次西安,我连外卖都不能送了,每天在家刷视频,看见关于西安疫情的信息,心里可难受了。我住在城中村,房租一个月260块的那种,就一个房间,有几次居家实在憋闷了,我就去顶楼转转,看着整个城市空空荡荡的,红绿灯还在正常运转,但是等下都没有人和车在等待,我就会想哭。
再有就是焦虑吧,挣不到钱。我送了5年外卖了,习惯了每天从早上8点半开始工作,下午2、3点吃个饭,然后跑到晚上凌晨,单子多的时候,1个小时能挣小30块钱,1个月能有小1万,现在在家里,没单子就没收入,还是着急。
不过还好,看着看着疫情就好起来了,清增长了、清零了、全域低风险了,真的,我觉得每一步都很不容易。居家这段时候,我有时会直播,然后就有网友喷我,“哎呀怎么还不出去送外卖呀,”“肯定是有团队在经营,要开始带货挣钱……看到这种,我就特别无语,我说我现在是在西安,西安什么情况大家不知道吗,我住的城中村,别说人了,就是一只老鼠都出不去。
当然,收到更多的还是鼓励,不过我觉得对比那些抗疫一线的工作人员、志愿者,我们好好待着,不添乱就是最大的责任了,而且我总是相信,过年前西安一定会好的,毕竟,我们中国人都相信,什么事都是“过了年就好了”。
1月24日复工,1月26日我就回家了。
我老家在咸阳市淳化县,到西安也就一个小时车程。回家挺顺利的,村上只要健康码和行程码都是绿色的就行,没有说要隔离或者是做核酸什么的。
这次回家我想多在家里陪我爸妈一段时间,毕竟,我爸爸已经65岁了,妈妈也63岁了。回家之前,我答应说今年过年给妈妈送个金戒指,结果我回来之前,西安的那些金店都还没开门,我就给妈妈买了个新手机,手机是我从朋友那里拿的二手的,小900块吧,我自己也拿了个,贵一点,1000多块。妈妈说,有了手机就不用戒指了,但是我觉得不行,开春了要把妈妈带到西安的店里去慢慢选,做儿女的,答应了父母的就一定要做到。
其实,我有几年没有回家过年,那时候就觉得,没挣到钱就没脸回家。这时候就真的会很感激西安,它那么大,大到可以装下我的所有不好。
我一直记得,初二那年,第一次跟着姐姐来西安,觉得这里怎么这么好,那些高楼、城墙,和我想象中的大城市一模一样,我想到西安来读大学,想去西北政法大学,然后做律师。
我没想到的是,第二次来西安会那么快。
初三那年,也是过年,大年初三,我的两个姐姐在家煤气中毒走了。我有三个姐姐,走的两个姐姐是最勤快的,每年过年,我们家里的大扫除都是她们在张罗,她们走的时候,一个18岁,一个20岁。我妈妈一下子整个人都垮了,看着她瘫在那里打葡萄糖,我觉得我没法念下去了,我要承担起责任了。
2004年8月30日,高中开学前一天,我到西安开始打工。其实那年我的中考成绩是587分,全年级第七名,当时我姐姐姐夫找到我,问我,是不是确定要打工,只要我说还要念书,马上把我送回去。我觉得人哪儿能自己想啥就是啥,总有更重要的事。
后来,我在建材市场做过营业员,也去过北京,最后回西安开始送外卖。我觉得西安是最好的地方,人也好。有个夏天,我送6个单子,就收到了5瓶饮料,还有特别贵的那种凉茶;凌晨送外卖,还有商家给我送奶茶表示感谢;过年送单子,还收到过红包,10块钱,我怎么都不收,顾客说,就是个好彩头,祝我来年顺顺利利,我真的觉得,就像是家人一样。
当然,也有过委屈。
那次是个在网吧打游戏的年轻人,他点了单子,然后让我给他带包烟和打火机,很不客气地说我不给带就差评,我本来是想能带就带的,但他这么一说,我就不乐意了,最后收到了这么多年的唯一一个差评。
有好有坏、有感动也有委屈,可能这就是人生吧。每天骑着电动车,我记住的是这座城市的四季,可美了,春天的老城墙下,花开了,夏天的街头,都是绿树,秋天的阳光,还有冬天,他们说,下了雪的西安就是长安,就是大唐盛世的那种感觉。
你看,我读书不多,说来说去,好像就是“可好了”“可美了”这些囫囵话。有次送外卖,凌晨两点四十吧,我在西安的街头,突然在想,如果我当年继续读高中,高中保持成绩,然后考进西北政法大学,那现在是不是做了律师,在西安买了房,成了家。后来有次送外卖去了西北政法大学,我觉得可好了,然后我在学校逛了逛,想象了下在这里读书的感觉,最后还在学校里拍了张照。
我已经34岁了,谈过三次恋爱,最长的一次有四年,但是最后都因为我就是个送外卖的吹了。人家来我的出租房一看,就觉得不能成。其实,我不是租不起更好的房子,我就是觉得没必要,毕竟我每天几乎有18个小时都在外面送外卖,但如果我有了老婆,我肯定会换一个更好的房子。
我没啥别的爱好,每天的开销就十几块钱的饭钱,奢侈一点,就去蜜雪冰城点一杯最便宜的奶茶,8块钱,或是买个肉夹馍。主要是我们挣得都是一单几块钱几块钱的,我还是舍不得花,而且,我的快乐都不是物质上带给我的,这份工作也有很多有意思的事。比如,有次有位女客人让我跑腿买丝袜,我想着这么冷的天,我就买了最厚最厚的那种,结果人家要的是薄的,说穿起来好看;还有个单子,10公里配送费26块钱,足够在西安吃一份最好的羊肉泡馍……不过,我把这些钱都攒着,希望今年能成家,两年内能买房,我们西安北郊那边,一平一万出头,我努努力还是可以的。
快过年了,我回家第一天就和爸妈一起包了5笼包子。我们外卖群里在说,西安现在的订单量已经恢复正常了,我觉得我好像看见了满街的红灯笼,疫情过去了,生活还在继续,但是我一直相信,只要你足够热爱,到处都是色彩斑斓。
2022年,我计划带着爸妈去一次北京,让他们坐次飞机,再看看天安门。更期待,等我回西安的时候,城墙下的花估计也开了,满城阳光,可美可美了。